美文
被狼外婆剐过的青春
一
十六岁那年,学校出台了一项很不人道的规定:论成绩分班,一班最好,二班次之,以此类推。全年级一共八个班,我在八班,你可以想象我是什么样的学生。 我喜欢在课间遛到一班门口,探进头去,看一群品学兼优,利用课间苦背单词或者诗词。那一群人里,有向阳光。我和向阳光曾经同班,我坐在他的后排,一遍遍地问他牛顿到底是人还是力学单位,他从来不嫌弃我麻烦。可是分班了。我在心里,一万次的呼唤他的名字。
二
我拿着一大包“好多鱼”,走进一班教室,把“好多鱼”塞给向阳光,他推辞着不要,就有一双手抢过了那包零食。我看到一个胖胖的女人,这个女人,是一班班主任,传说中的“狼外婆”,多调皮的学生,在她手下也是残兵败将。 “林若蕾,一班是你来的地方吗?最差的八班里,最差的学生。”她刻薄地指点着我年轻的脸。我昂起头:“一班又不是你们家!” “一班就是我的家,你这样的学生,会一粒老鼠屎坏了满锅粥。”她开始否定我的人品。 我对视着狼外婆:“哪条校规写着,八班的学生,会脏了一班的地?你这是人格歧视。” “向阳光,你负责把她清除出去,如果她再来,你和她一起消失。”狼外婆被气得发飙。
三
“向阳光,这样没素质的老师,不要跟她了。”我看着向阳光。 狼外婆指着我说:“向阳光,如果你不把她清除,你立刻离开。” 我看着向阳光。可是,向阳光,咽了几口唾沫,小声地说:“林若蕾,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了。”我冰冻在一班的大教室里。 “同学们以后不允许结交乱七八糟的朋友。”狼外婆在我还没走出一班教室时,这样说。 我站在一班的教室门口,有大片的阳光照着我,却照出了一地悲凉的阴影。狼外婆给我加上了无数的“莫须有”,仅仅因为,我是差生。 这不公平。我要反抗。如何反抗?不成佛,便成魔。
四
“林若蕾”的犯错几率在成倍增长:私自拉了照明线,被值班老师逮个正着;午休时间,忽视校规中“午休不睡觉也必须闭目养神”的滑稽规定,独自跑到大操场上遛弯…… 但是,“林若蕾”真正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,是在期终考试之后——我考了八班第一名,全年级第十名。没有人相信这个事实。 “我要被破格提拔到一班,这是学校当初分班时说的。”我站在校长面前。 “这个成绩不能算数,她重新考一次,我监考,考好了,我就允许她进一班。”狼外婆说。 一张张试卷摆在面前,我做起来游刃有余,所有人都惊呆了,我考出了一份完美的成绩。 “既然这样,我同意她去一班。”狼外婆艰难地答应了,我含泪而笑:你放心,我会永远留在八班。我不是最差的学生,八班也不是最差的班。我只是想证明这点。
五
那一年,十六岁的我,成为了学校的一个奇迹。但是,没人知道,一个女孩,被暗恋的男生,在众目睽睽之下,从教室里驱逐出来的痛苦;也没人知道,那个女孩,私拉照明线,是为了挑灯夜读,午休时去操场是为了背诵枯燥的古文。 更没有人知道,被狼外婆声音剐过的青春,所有的骄傲与尊严,都被伤害殆尽,无论有怎样的良药,一直是无法愈合的疤痕,成为女孩无奈并疼痛的前进动力。
中国四艺
中国琴
一块檀板 ,几丝马尾 ,十根连心的指 ,轻拢慢捻 ,便有无限的韵致和情思从上面飞出。 花开花落 ,月圆月缺 ,冰心一片 ,柔肠三尺 ,再加上几分傲骨 ,吟 、猱 、绰 、注间 ,弦索里流淌的便是凡尘间的爱恨和天地间的正气。
高山巍巍 、流水汤汤 ,是士大夫与樵夫 的问答;松风阵阵 、琴声皇皇 ,传送着僧人与诗人的对话 ;枫 叶飘 、荻花舞 ,解读着歌女与迁客的理解和相怜⋯⋯
“吴丝蜀桐张高秋 ,空山凝 云颓不流 。”焦尾无心 ,万物有灵 ,琴声所到之处 ,也是天人合一 、物我两忘之时 。
中国琴 。弹奏的是中国人共 同的心声与和谐的乐章 。
中国棋
爱琴因弦直 ,对弈喜局方 ,懂你 的人 ,随处都可摆下对弈的战场 。一黑一 白,诠释着天地间的一切 ,一动一静 ,述说着世事玄机 。纵横十九道 ,变幻 出走不完的路 途 ,三百六十 一条线 ,正合 周天 的度数 。
坐在棋盘前,就是君临宇宙 间,一切 的一切都 已展现在眼前 。纳须弥于方寸 ,摄万物 于指尖 。静坐 ,是思 、是晤、是参禅 ;举子 ,是角 、是赛 、也是手谈 。世事无常 ,转瞬 间棋局变 幻 ,时光荏苒 ,片刻间送走流年。
一局过后 ,不仅参透了人生 ,也洞明了一切 。这一黑一 白的棋子不觉间就有 了生命 ,如 同《红楼梦》里的通灵宝玉 ,既度化着人 ,也沟通着此境 与彼境 。
中国棋 ,演绎的是中国人纯朴的宇宙观 、生死观 、处世观 、得 失观 、喜乐观 。
中国字
仓颉造字鬼神哭 。胡哭为? 无人能知 。
为了解开这个谜 ,我久 久地凝视 你。一个字 ,就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 ,既传递着信息也传递着美 ;既言在字中 ,也意在字外 ;既实用 ,也堪赏 ;既可游戏 ,也能开发智力 。这 ,就是 中国人的汉字。
这集音形义于一体的符号啊 ,用彤管狼毫写出 ,便有了永久的震撼 。那贡院门前 的魁星踢斗 ,一百种“寿”字的写法 ,泰山顶上的碑石 ⋯⋯直把艺术 、吉祥 、祈 望、风俗凝成了一体 ,什 么时候读 ,都有无穷 的感觉和回味生出。
笔 、墨 、纸 、砚是你 的四宝 ,把你 的艺术 推向了极致 ,透纸背 、惊风雨 、走龙蛇 、展 气韵 ,生活 、艺 术 、思想 、情操 ,都可凝于你身上 的每 一个笔画 。试 问,哪一种文字可望你之项背? 于是 ,永和九年 ,暮春之初 ,会稽山下的那次曲水流觞 ,就成了世界书坛上永远的盛事。 字如 其人 ,中国字 ,展现 的是中国人的方正和大气 ;字如其神 ,中国字 ,展现 的是中华 民族的气度和灵魂 。中国字 ,是中国顶天立地的象征和中华 民族悠长雄壮的音符 !
中国画宣纸如雪 ,铺在案头 ,如同铺在大地 ,运笔于手 ,就像操起一柄如意 。寥寥数笔 ,勾抹 出一朵幽兰 、两只虫鱼 ,虽不 见泥土不见水 ,但水 已在人 的心中 ,泥也在人 的意里 ,虫鱼也立刻鲜活 ,艺术赋予 的生命 穿越了时空 ,也超然万古 。
似 ,又不似 ;有限 ,也无限 ,就在这薄薄的纸上排演无边的意蕴 ,展现作者的言与不言。
描摹的是事物的外表 ,灵魂却由作者在无形中注入 。齐白石的虾 ,徐悲鸿的马 ,郑板桥的竹 ,张大干的山水 ,哪一只 、哪一幅不鲜活灵动 、巍然有致 ,哪一个不饱含着作者的修养和阅读世界的目光 。 握笔的不是手呀 ,乃是一颗收藏万物的心 。 中国画 ,描绘的是中国人修炼了五千年的美感和理解世界的心。
天局
西庄有个棋痴,人都称他混沌。他对万事模糊,惟独精通围棋。他走路跌跌斜斜,据说是踩着棋格走,步步都是绝招。棋自然是精了,却没老婆——正值四十壮年。但他真正的苦处在于找不到对手,心中常笼罩一层孤独。他只好跟自己下棋。 南三十里有个官屯小村,住着一位小学教师,是从北京迁返回乡的。传说他是围棋国手,段位极高,犯了什么错误,才窝在这山沟旮旯里。浑沌访到这位高手,常常步行三十里至官屯弈棋。 浑沌五大三粗,脸庞漆黑,棋风刚勇无比,善用一招“镇神头”,搏杀极凶狠。教师头回和他下棋,下到中盘,就吃惊地抬起头来:“你的杀力真是罕见!”浑沌谦虚地点点头。但教师收官功夫甚是出色,慢慢地将空拣回来。两人惺惺惜惺惺,英雄识英雄,成为至交。教师常把些棋界事情讲给他听。讲到近代日本围棋崛起,远胜中国,浑沌就露出鲁莽性了:“妈的,杀败日本!” 浑沌确是怪才。儿时,一位瘸子老塾师教会他围棋。三年自然灾害,先生饿死了。浑沌自生自长,跑野山,喝浑水,出息成一条铁汉。那棋,竟也浑然天成,生出一股巨大的蛮力,常在棋盘上搅起狂风骇浪,令对手咋舌。无论怎样坚实的堡垒,他强攻硬打,定将其摧毁。好像他伸出一双粗黑的大手,推着泰山在棋盘上行走。官屯教师常常感叹:“这股力量从何而来?国家队若是……”仿佛想起什么,下半句话打住。 腊月三十,浑沌弄到了一只猪头。他便绕着猪头转圈,嘴里嘀咕:“能过去年吗?能吃上猪头吗?落魄的人哪!”于是背起猪头,决意到官屯走一遭。 时值黄昏,漫天大雪。浑沌刚出门,一身黑棉衣裤就变了白。北风呼啸,仿佛有无数人劝阻他:“浑沌,别走!这大的雪——” “啊,不!” 千人万人拉不住他,他执拗而任性地投入原野。雪团团簇簇如浓烟翻滚。群山摇摇晃晃如醉汉不能守静。风雨夹裹逼得浑沌陀螺似的旋转,睁不开眼睛,满耳呼啸。天空中有隆隆声,神灵们驾车奔驰。冰河早被覆盖,隐入莽莽雪原不见踪迹。天地化作一片,无限广大,却又无限拥挤。到处潜伏着危险。 浑沌走入山岭,渐渐迷失了方向。天已断黑,他深一脚浅一脚,在雪地里跌跌撞撞。背上那猪头冻得铁硬,一下一下拱他脊背。他想:“要糟!”手脚一软,跌坐在雪窝里。 迷糊一阵,浑沌骤醒。风雪已停,天上悬挂一弯寒冰,照得世界冷寂。借月光,浑沌发现自己身处一山坳,平整四方,如棋盘。平地一侧是刀切般的悬崖,周围黑黝黝大山环绕。浑沌晓得这地方,村人称作迷魂谷。陷入此谷极难脱身,更何况这样一个雪夜!浑沌心中惊慌,拔脚就走。然而身如着魔,转来转去总回到那棋盘。 夜已深。雪住天更寒。浑沌要冻作冰块,心里却还清醒:“妈的,不能在这儿冻死!”四下巡视,发现山上皆黑石,块块巨大如牛。他索性不走,来回搬黑石取暖。本来天生蛮力,偌大的石块一叫劲,便擎至胸腹。他将黑石一块块置于平地。身子暖了,脑子却渐渐懵懂,入睡似的眼前模糊起来。 他似乎转过几个山角,隐约看见亮光。急赶几步,来到一座雅致的茅屋前。浑沌大喜:“今日得救了!”莽莽撞撞举拳擂门。屋里有人应道:“是你来了。请!” 浑沌进屋,但见迎面摆着一张大床,蚊帐遮掩,看不出床上躺着何人。浑沌稀奇:什么毛病?冬天怕蚊咬?蚊帐里传出病恹恹的声音:“你把桌子搬来,这就与你下棋。” 浑沌大喜:有了避风处,还捞着下棋,今晚好运气。又有几分疑惑:听口气那人认得我,却不知是谁。他把桌子般到床前,不由得探头朝蚊帐里张望。然而蚊帐似云似锦,叫他看不透。 “浑沌,你不必张望,下棋吧!” 浑沌觉得羞惭,抓起一把黑子,支吾道:“老师高手,饶我执黑先行。” 蚊帐中人并不谦让,默默等他行棋。浑沌思忖良久,在右下角置一黑子。蚊帐动动,伸出一只洁白的手臂。浑沌觉眼前一亮!那白臂如蛇游靠近棋盒,二指夹起一枚白子擎至空中,叭一声脆响,落子棋盘中央。浑沌大惊:这全不是常规下法!哪有第一着占天元位置的?他伸长脖颈,想看看蚊帐里究竟是什么人。 “你不必张望,你见不到我。” 声音绵绵软软如病中吟,比女子更细弱;但又带着仙气,仿佛从高远处传来,隐隐约约却字字清晰。这声音叫浑沌深感神秘,暗叹今夜有了奇遇。浑沌抖擞精神,准备一场好战! 棋行十六着,厮杀开始。白棋飞压黑右下角,浑沌毅然冲断。他自恃棋力雄健,有仗可打从不放手。白棋黑棋各成两截,四条龙盘卷翻腾沿边向左奔突。浑沌素以快棋著称,对方更是落子如飞。官庄教师常说浑沌棋粗,蚊帐中人却快而缜密。浑沌惊愕之心有增无减,更使足十二分蛮力。白棋巧妙地逼他做活,他却又把一条白龙截断。现在谁也没有退路了,不吃对方的大龙必死无疑。 围棋,只黑白二子,却最体现生存竞争的本质。它又不像象棋,无帅卒之分,仿佛代表天地阴阳,赤裸裸就是矛盾。一旦自己的生存受到威胁,谁不豁出老命奋起抗争呢?此刻,右下角燃起的战火越烧越旺,厮杀极惨烈。浑沌不顾一切地揪住一条白棋,又镇又压,穷追猛打。白棋却化作涓涓细流,悄悄地在黑缝中流淌,往黑棋的左上角渗透。假若不逮住这条白龙,黑棋将全军覆灭。浑沌额上沁出一层汗珠,心中狂呼:“来吧!拼吧!”义无反顾地奔向命运的决战场——左上角。 第九十八手,白棋下出妙手!蚊帐中人利用角部做了一个劫,即使浑沌劫胜了,也必须连走三手才能吃尽白棋。浑沌傻眼了。这岂止是妙手?简直是鬼手!但是,浑沌没有回旋余地,只得一手一手把白棋提尽。蚊帐中人则利用这劫,吃去黑右下角,又封住一条黑龙。 现在,轮到浑沌逃龙了。可是举目一望,周围白花花一片,犹如漫天大雪铺天盖地压来。浑沌手捏一枚黑子,泥塑般呆立。一子重千钧啊!他取胜一役,但又将败于此役。只有逃出这条龙,才能使白棋无法挽回刚才的损失。然而前途渺茫,出路何在? 正为难时,一阵阴风扑开门,瘸瘸拐拐进来个老先生。浑沌闻声回头,见是那死去多年的私塾先生。既已死,怎地又在这荒山僻野露脸?太蹊跷!紧急中浑沌顾不得许多,连呼:“老师,老师,帮我一把!” 私塾先生瘸至桌前,捻着山羊胡子俯身观棋。阴气沉重,压得灯火矮小如豆。那白臂翘起食指,对准罩子灯一点,火苗倏地跳起,大放光明。老先生一惊,身子翻仰,模样十分狼狈。 “哼哼。”帐内冷笑。 浑沌心中愤愤:这局棋,定要赢!一股热血冲向脑门,阳刚之气逼得黑发霍霍竖起。 瘸子先生似乎知道对手不是常人,一招手,门外进来他的同伴,先入二人羽扇纶巾,气宇轩昂,正是清代围棋集大成者:飘飘然大师范西屏,妙手盖天施襄夏。他们在当湖对弈十局,成为围棋经典;施襄夏因心力耗尽,终局时呕血而死。再进来一位,明代国手过百龄,他著的《官子谱》至今流传。宋代的围棋宗师刘仲甫扶着龙头拐的骊山老母蹒跚而入。一千年前他们在骊山脚下大战,只三十六着,胜负便知。直至春秋时代的弈秋进屋,围棋史上英豪们便来齐了。 浑沌端坐桌前。他再不猜测这些人如何来到人间,只把目光集中在那只手上。洁白如玉的手,如此超然,如此绝对,一圈神圣的光环围绕着它。它仿佛一直是人、鬼、神的主宰,一直是天地万物的主宰。它是不可抗拒的,不可超越的。浑沌明白,他是在与无法战胜的对手交战。他想赢,一定要赢! 大师们皆不言语,神情庄严肃穆。浑沌的穴位被一人一指按住,或风池或太阳,或大推或命门。霎时间灵气盈盈,人类智慧集于浑沌一身。他觉得脑子清明,心中生出许多棋路,更有一种力量十倍百倍地在体内澎湃。他拿起黑子,毅然投下,然后昂起头,目光灼灼,望着蚊帐里不可知的对手。 中原突围开始。浑沌在白棋大模样里辗转回旋,或刺或飞,或尖或跳,招数高妙决非昔日水平,连他自己也惊讶不已。然而蚊帐中人水涨船高,棋艺比刚才更胜几筹。那白棋好似行云流水,潇洒自如,步步精深,招招凶狠,逼得黑棋没有喘息的机会。黑棋仿佛困在笼中的猛兽,暴跳如雷,狂撕乱咬,却咬不开白棋密密匝匝的包围圈。浑沌双目瞪圆,急汗如豆。棋盘上黑棋败色渐浓。 忽然,浑沌脑中火花一闪,施出一着千古奇绝的手筋。白棋招架之际露出一道缝隙,黑棋敏捷地逮住时机,硬挤出白色的包围圈。现在,右边广阔的处女地向他招手。只要安全到达右边,黑色的大龙就能成活。但是,白棋岂肯放松?旁敲侧击,步步紧逼,设下重重障碍。黑棋艰难地向右边爬行。追击中,白棋截杀黑龙一条尾巴。这一损失教浑沌心头剧痛,好像被人截去一只左脚。他咬着牙,继续向处女地进军。白棋跳跶闪烁,好似舞蹈着的精灵,任意欺凌负伤的黑龙。黑龙流着血,默默地呻吟着,以惊人的意志爬向目的地。只要有一线生存的希望,无论忍受多少牺牲,浑沌都顽强地抓牢不放!棋盘上弥漫着沉闷的气氛。人生的不幸,似乎凝聚在这条龙身上。命运常常这样冷酷地考验人的负荷能力。 终于,浑沌到达了彼岸。他马上返过身,冲击白棋的薄弱处。蚊帐中人翘起食指,指尖闪耀五彩光辉。这是一种神秘的警告。浑沌定定地望着那手指,朦胧地感到许多自己从不知晓的东西。白子叭地落在下边,威胁着刚刚逃脱厄运的黑龙。他必须止步。他必须放弃进攻,就地做活。但是,这样活多么难受啊!那是令人窒息的压迫,你要活,就必须像狗一样。浑沌抬起头,那食指依然直竖,依然闪耀着五彩光辉。浑沌把头昂得高高,夹起一枚黑子,狠狠地打入白阵! 这是钢铁楔子,刚刚追击黑龙的白棋,被钉在将遭歼灭的耻辱柱上。下边的白棋又跳一手,夺去黑龙的眼位,使它失去最后的生存希望。于是,好像两位立在悬崖边上的武士,各自抽出寒光闪闪的宝剑,开始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。 这是多么壮烈的决斗啊!围棋在此显示出慷慨悲歌的阳刚之美:它不是温文尔雅的游戏,它是一场血肉横飞的大搏杀!看,浑沌使出天生蛮力,杀得白棋惨不忍睹;蚊帐中人猛攻黑龙,一口接一口地紧气,雪白的手臂竟如此阴冷,刽子手一样扼住对手的喉咙。浑沌走每一步棋,都仿佛在叫喊:“我受够了!我今天才像一条汉子!”白棋却简短而森人地回答:“你必死!”黑棋的攻势排山倒海,招招带着冲天的怒气。一个复仇的英雄才会具备那样的力量,这力量如此灼热,犹如刚刚喷出火山口的岩浆,浩浩荡荡,毁灭万物。白棋置自己的阵地不顾,专心致志地扼杀黑龙。两位武士都不防卫,听任对方猛砍自己的躯体,同时更加凶恶地刺向对方的要害。 屋外响起一声琵琶,清亮悠扬。琵琶先缓后急,奏的是千古名曲《十面埋伏》。又有无数琵琶应和,嘈嘈切切,声环茅屋。小小棋盘升起一股血气,先在屋内盘桓,积蓄势大,冲破茅屋,红殷殷直冲霄汉。天空忽然炸响焦雷,继而群雷滚滚而下。琵琶声脆音亮,激越如潮,仿佛尖利的锥子,刺透闷雷,挺头而出。两者互压互盖,反复交错,伴那一柱血光,渲染得天地轰轰烈烈。 蚊帐中人吃了浑沌的黑龙,浑沌霸占了先前白阵。沧海桑田,一场大转换。棋细势均,胜负全在官子上。浑沌回头看看,列位先师耗尽真力,已是疲惫不堪。浑沌方知这场大战非自己一人所为。人、鬼、神结为一阵,齐斗那高深莫测一只手。 官子争夺亦是紧张。俗语道:“官子见棋力”。那星星点点的小地方,都是寸土必争;精细微妙,全在其中。《官子谱》、《玄玄棋经》连珠妙着尽数用上,妙中见巧,巧中见奇。小小棋盘,竟是大千世界。 棋圣们一面绞尽脑汁,一面审度形势。范西屏丢了羽扇,先失飘然神韵;刘仲甫扯去纶巾,不见大家风采。瘸子先生挨不到桌边,急得鼠窜,却被诸多大腿一绊一跌,显出饿死鬼的猴急。骊山老母最擅计算,已知结局,扁着没牙嘴巴喃喃道:“胜负半子,全在右下角那一劫上……”心里急,手上一运仙力,竟把龙头拐杖折断。 果然,官子收尽,开始了右下角的劫争。围棋创造者立下打劫规则,真正奇特之极:出现双方互相提子的局面,被提一方必须先在别处走一手棋,逼对方应了,方可提还一子。如此循环,就叫打劫。打劫胜负,全在双方掌握的劫材上。浑沌的大龙死而不僵,此时成了好劫材,逼得蚊帐中人一手接一手应,直到提尽为止。黑阵内的白棋残子也大肆骚乱,扰得浑沌终不得粘劫。两个人你提过去,我提回来,为此一直争得头破血流。 鸡将啼,天空东方一颗大星雪亮。浑沌劫材已尽,蚊帐中人恰恰多他一个。大师们一起伸长脖颈,恨不得变作棋子跳入棋盘。然而望眼欲穿,终于不能替浑沌找出一个劫材。一局好棋,眼看输在这个劫上。满桌长吁短叹,皆为半子之负嗟惜。浑沌呆若木鸡,一掬热泪滚滚而下。 列位棋祖转向浑沌,目光沉沉。浑沌黑袄黑裤,宛如一颗黑棋子。祖师们伸手指定浑沌,神情庄严地道:“你去!你做劫材!” 浑沌巍巍站起。霎时屋内外寂静,空气凝结。浑沌一腔慷慨,壮气浩然。推金山,倒玉柱,浑沌长跪于地。 “罢,浑沌舍啦!” 蚊帐中人幽幽叹息:“唉……”一只白臂徐徐缩回,再不复出。 浑沌背猪头出西庄,几日不回。西庄人记得除夕雪大,不禁惴惴。知底细者都道浑沌去了官屯,便打发些腿快青年去寻。官屯小学教师见西庄来人,诧异道:“我没有见到浑沌,他哪来我这里?” 众人大惊,漫山遍野搜寻浑沌。教师失棋友心焦急,不顾肺病,严寒里东奔西颠。半日不见浑沌踪迹,便有民兵报告公安局。 有一老者指点道:“何不去迷魂谷找找?那地方多事。”于是西庄、官屯两村民众,蜂拥至迷魂谷。 迷魂谷白雾漫漫。人到雾收,恰似神人卷起纱幔。众人举目一望,大惊大悲。只见谷中棋盘平地,密匝匝布满黑石。浑沌跪在右下角,人早冻僵;昂首向天,不失倔犟傲气。一只猪头搁在树下,面貌凄然。 浑沌死了。有西庄人将猪头捧来,告诉教师:只因浑沌送猪头给他过年,才冻僵于此。教师紧抱猪头,被棋友情义感至肺腑,放声嚎啕,悲怆欲绝。 有人诧异:浑沌背后是百丈深谷,地势极险,他却为何跪死此地?众人作出种种推测,议论纷纷。教师亦觉惶惑,止住泣涕,四处蹒跚寻思。 他在黑石间转绕几圈,又爬到高处,俯瞰谷地。看着看着,不觉失声惊叫:“咦——” 谷地平整四方如棋盘,黑石白雪间隔如棋子,恰成一局围棋。教师思忖许久,方猜出浑沌冻死前搬石取暖,无意中摆出这局棋。真是棋痴!再细观此局,但见构思奇特,着数精妙,出磅礴大气,显宇宙恢宏,实在是他生平未见的伟大作品。群山巍峨,环棋盘而立;长天苍苍,垂浓云而下;又有雄鹰盘旋山涧,长啸凄厉…… 官屯教师身心震动,肃穆久立。 众人登山围拢教师,见他异样神情皆不解。纷纷问道:“你看什么?浑沌干啥?”教师答:“下棋。”“深山旷野,与谁下棋?”教师沉默不语。良久,沉甸甸道出一字:“天!” 俗人浅见,喳喳追问:“赢了还是输了?” 教师细细数目。数至右下角,见到那个决定胜负的劫。浑沌长跪于地,充当一枚黑子,恰恰劫胜!教师崇敬浑沌精神,激情澎湃。他双手握拳冲天高举,喊得山野震荡,林木悚然—— “胜天半子!”。
人类最后的结局都是死亡,为什么一开始就要活着?
一定意义上,大部分人类都太高看自己了。
这种高看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:
1.高看了生的意义
2.高看了自己的智慧
生死本身就是随机的,没有什么狗屁神谕,天降伟人,一路锦鲤。
生或者死,各有各的不愉快,人生悲观是很正常的事情。
你就是莫名其妙被扔到这个狗娘养的世界上来的,没人问过你乐意不乐意,你也没有一点选择权来决定开局。
你又是莫名其妙地被迫离开这个世界,或者自己意外,或者他杀,人类自觉最幸福的结局居然是自然死亡。
中间这段就更令人作呕了。
于生命的过程而言,你就是一个囚犯,富足或权力在握如马云,特朗普之类也不例外。
第一层囚笼是生死。
第二层囚笼是社会。
第三层囚笼是自己的认知。
终其一生,没有人能实现突破和真正的攀登。
人类的那回事,再辉煌,从顶上俯瞰,也就是虫豸一般。
最可悲的一点,有人居然觉得自己可以认知世界。
终其一生,人从来都没有活在真实世界里。
我们生活的地方,是你认知的国度。
不是你命名了宇宙,真实宇宙就是如此。
不是你命名了人生,人生就如你所说。
不是你命名了真理,真理就存在于世上。
我们活在真实世界的影子里,一生受限制于自己微茫的生死,社会的束缚和目光的短浅。
这么多年的人类文明,消耗了无数先贤的攀登,而人类也还是在囚牢中打转而已。
有些人,一生都未曾有过真正的悲喜。
甚至你自以为真挚的悲喜,只是社会体制下的社会性产物,喜怒哀乐,都不在于内,而往往决于外部的赋予意义。
回忆一下你的喜怒哀乐,真正超脱物质,伦理,社会功利的,有几次呢?
人类中就不存在自由。
什么狗屁自由,都是政治谎言,制度是最不可能产生自由的地方,监狱里的自由算什么自由?
经常有人问,读书的意义是什么?
大部分书籍就是向内自建牢笼的,目的是让你成为最佳囚犯或者监狱长。即使是这样,大部分人也都达不到,一生都没阅读完毕。
别说人类文明,连中国文明,或者说读完教科书都费劲,这是大部分人的人生。
一丢丢哲学,是向外生长的,沿着人类认知的细细绳索,渴望向外看一眼。然而,也就是在人类认知中打转,隔着一层玻璃,能听见一些声响。
活着,只有两种不太可悲的选择:
第一类,既然被丢到监狱里了,就搞个监狱王当当。终其一生,成为制度里的制度,在束缚里好好痛快,所谓帝王将相如是。大概,这种爽就是sm的放大版,人类文明级别的集体sm。
第二类,不理会监狱的规则,执着于攀登认知的阶梯,向外探索。虽不能及,心向往之。比如福柯这类,视世界规则如无物,游走在疯人和哲学家之间。
生死无意义,中间这段本就是强人所难。
搞点能让自己快活的东西,随便乐一乐,反正也挺短暂的。
一个人而已,一眨眼就没了。
转自:https://www.zhihu.com/question/436642795/answer/16705077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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